《夜行》

林老三蹲在客栈门口，手里捏着一根旱烟杆，烟丝明明灭灭。他眯着眼，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。

“师父，该上路了。”小徒弟阿福背着竹篓走出来，里面装满了朱砂、黄纸和铜铃。

林老三掐灭烟头，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。他今年四十八，赶尸二十余载，却从未像今晚这般心神不宁。

“把家伙什都检查一遍，别落下什么。”林老三说着，转身走进客栈。

客栈二楼停着三具尸体，都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。林老三掀开白布一角，露出死者青白的脸。

“三位，该上路了。”他低声念叨，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，贴在尸体额头上。

阿福把铜铃系在腰间，摇了两下。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刺耳。

“轻点！”林老三瞪了他一眼，”这大半夜的，别惊动了什么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，赶着三具尸体出了客栈。月光惨白，照得山路一片银灰。

林老三走在最前面，手里提着一盏白灯笼。阿福殿后，不时摇一下铜铃。

“叮铃——”

铃声在山间回荡，惊起几只夜鸟。扑棱棱的翅膀声让阿福缩了缩脖子。

“师父，今晚怎么这么冷？”阿福搓了搓手臂。

林老三没说话，他早就注意到不对劲。往常赶尸，尸体虽然僵硬，但还算听话。今晚这三具，却总想往岔路上拐。

“别分心。”林老三低声警告，”看好后面。”

山路越来越窄，两旁的树影越来越密。月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
“叮铃——”

阿福又摇了一下铃。这次，铃声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没了，连回声都没有。

林老三突然停下脚步。他举起灯笼，照向前方。

路中间站着一个人。

那人背对着他们，穿着一身白衣，长发及腰。月光透过他的身体，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。

“绕过去。”林老三压低声音，”别看他。”

三具尸体却像被钉住了，一动不动。林老三使劲拽了拽绳子，尸体纹丝不动。

白衣人缓缓转过身。

阿福倒吸一口冷气——那人没有脸。

林老三一把捂住阿福的嘴，”别出声！”

白衣人飘了过来，所过之处，草木皆枯。林老三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把朱砂，朝白衣人撒去。

朱砂穿过白衣人的身体，落在地上。白衣人却毫发无损，继续逼近。

“跑！”林老三大喊一声，拽着阿福就往回跑。

三具尸体却突然动了，它们挣脱绳子，直挺挺地朝白衣人蹦跳而去。

林老三回头看了一眼，顿时头皮发麻——三具尸体的脸上，不知何时都长出了一张模糊的脸。

那张脸，正是白衣人没有的脸。

阿福腿一软，差点摔倒。林老三拽着他，拼命往山下跑。

身后传来”咯咯”的笑声，像是有人在磨牙。林老三不敢回头，他知道，一旦回头，就再也跑不掉了。

山路突然变得漫长，怎么跑都跑不到头。白灯笼的光越来越暗，最后”噗”的一声熄灭了。

黑暗中，林老三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。他低头一看，一只苍白的手正从地底伸出来。

“师父！”阿福尖叫一声，也被什么东西拽住了。

林老三咬破舌尖，喷出一口血。那只手被血溅到，立刻缩了回去。

“快念咒！”林老三大喊。

阿福哆哆嗦嗦地念起驱邪咒，声音却抖得不成调子。

四周突然亮起幽幽的绿光，无数鬼火从地底冒出来。每一团鬼火里，都映着一张扭曲的脸。

林老三知道，他们遇到大麻烦了。这些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，而是被人刻意养在这里的厉鬼。

“阿福，听我说。”林老三喘着气，”待会儿我拖住它们，你往山下跑，千万别回头。”

“不行！”阿福死死抓住林老三的袖子，”我不能丢下师父！”

林老三正要说话，突然感觉后背一凉。他缓缓转身，看到三具尸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。

每具尸体的脸上，都长着三张脸。一张是死者的，一张是白衣人的，还有一张……是林老三自己的。

“咯咯咯……”尸体发出诡异的笑声，朝他们扑来。

林老三一把推开阿福，”跑！”

他掏出最后一把朱砂，朝尸体撒去。朱砂在空中化作一道红光，暂时挡住了尸体。

阿福却站在原地没动。他死死盯着其中一具尸体，脸色惨白。

“师父……”阿福颤抖着说，”那是我爹……”

林老三心里”咯噔”一下。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晚这么不对劲了。

二十年前，他在这里丢下过一具尸体。那是个年轻的书生，为了救孩子，被山贼砍死在山路上。

当时林老三还是个新手，被山贼吓破了胆，丢下书生的尸体就跑了。等他鼓起勇气回去找时，尸体已经不见了。

原来，那书生的魂魄一直没散，在这里等着报仇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林老三跪在地上，”是我懦弱，是我该死……”

尸体停了下来，脸上的三张脸慢慢融合，变成了一张清秀的书生面孔。

“你终于承认了。”书生开口，声音空灵，”我等这一天，等了二十年。”

阿福这才知道，原来林老三一直瞒着他。他爹不是病死的，而是为了救他，被山贼砍死的。

“爹……”阿福泪流满面，”是我害了你……”

书生摇摇头，”不怪你，孩子。要怪就怪人心险恶。”

他转向林老三，”你虽然懦弱，但这些年也算做了不少善事。我不杀你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您说。”林老三磕了个头。

“照顾好我儿子。”书生说完，身影渐渐淡去。

四周的鬼火也一个个熄灭，山路恢复了平静。

林老三瘫坐在地上，浑身冷汗。阿福扶起他，两人相顾无言。

天边泛起鱼肚白，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从那以后，林老三再也不赶尸了。他在山下开了间小客栈，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人。

阿福则跟着他学做菜，客栈的生意越来越好。

每到清明，他们都会去书生坟前上香。阿福总是跪很久，跟父亲说很多话。

林老三站在一旁，望着远处的群山。他知道，那个白衣书生再也不会出现了。

但有些事，有些人，注定要记一辈子。

就像那条山路，那些鬼火，那张三张脸。

还有，那个被他辜负的，善良的书生。

夜深人静时，林老三常常坐在客栈门口，望着山路发呆。

阿福会给他端来一碗热汤，陪他坐一会儿。

师徒俩很少说话，但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。

有些债，要用一辈子来还。

有些错，要用一生来弥补。

但只要心存善念，就还有救赎的机会。

这是书生用生命教会他们的。

也是他们余生要坚守的。